顾明远 | 从科学主义到人文主义：国际教育未来发展的新价值定位
2015年11月4日，联合国教科文组织（UNESCO）发布了其成立70周年以来最为重要的三份教育报告之一《反思教育：向“全球共同利益”的理念转变？》（Rethinking Education: Towards a Global Common Good ？）（下面简称“报告”），前两份报告分别是1972年发布的《学会生存——教育世界的今天和明天》（也称“富尔报告”）和1996年发布的《教育——财富蕴藏其中》（也称“德洛尔报告”）。报告总的精神是：教育是全球共同利益，教育应该以人文主义为基础，要超越狭隘的功利主义和经济主义，将人类生存的多个方面融合起来，采取开放的、灵活的、全方位的学习方法，为所有人提供发挥自身潜能的机会，以实现可持续的未来，过上有尊严的生活（“报告”英文版p.14）。虽然报告一再声称继承富尔报告和德洛尔报告的精神，但三份报告分别是三个时代的产物，反映了对教育本质从科学主义到人文主义的新认识。
一
教育要以人文主义为基础，尊重生命和人类尊严
《反思教育》面对世界新的挑战，提出了教育应负的责任和教育的变革。报告分析了技术、经济和社会变革引发的多种矛盾：全球与地方之间的矛盾、普遍与特殊之间的矛盾、传统与现代之间的矛盾、精神与物质之间的矛盾、长远考虑与短视之间的矛盾、竞争的需要与机会平等的理想之间的矛盾，以及知识膨胀与人类吸收能力之间的矛盾。这些矛盾表现出经济发展的脆弱性、不平等、生态压力、不宽容和暴力现象的不断加剧等。
报告提出未来教育要以人文主义为基础，这是报告的总的指导思想。报告强调经济发展必须遵从环境管理的指导，必须服从人们对于和平、包容与社会正义的关注（p.10）。报告认为，人文主义方法可以让教育辩论超越经济发展中的功利主义，应对全球学习格局的变化（p.37）。
为此，要重新定义知识、学习和教育。教育和学习要超越功利主义和经济主义，将人类生存的多个方面融合起来。要将通常受到歧视的那些人包容进来，包括妇女和女童、土著人、残疾人、移民、老年人以及受冲突影响国家的民众。这将要求采用开放和灵活的全方位的终身学习方法（p.10）。由此，报告提出教育是全球共同利益的理念。
二
教育是全球共同利益
关于对教育是全球共同利益的理解，报告在最后一章做了详细的解释，包括以下几层意思：
一是教育的人文主义精神。报告强调教育是人的生存和发展的权利，教育要尊重生命、尊重公正、尊重平等，使人们过上有尊严和幸福的生活。报告提出，要“根据当前形势重新审视教育权”，指出“国际发展讨论常常会将教育作为一项人权和一项公益事业。教育是一项基本人权，并且有助于实现其他各项人权”。这意味着国家要确保尊重、落实和保护受教育权，除了提供教育之外，还必须成为受教育权的担保人（p.75）。报告批判了功利主义和经济主义，认为要重新审视教育的目的：“教育的经济功能无疑是重要的，但我们必须超越单纯的功利主义观点以及众多国际发展讨论体现出的人力资本理念。教育不仅关系到学习技能，还涉及尊重生命和人格尊严的价值观，而这是在多样化世界中实现社会和谐的必要条件。”（p.37）必须摒弃异化个人和将个人作为商品的学习体系，“维护和增强个人在其他人和自然面前的尊严、能力和福祉，应是21世纪教育的根本宗旨”（p.38）。
二是强调教育是集体利益。报告认为，“共同利益”可以定义为“人类在本质上共享并且互相交流的各种善意，例如价值观、公民美德和正义感”。共同利益是“通过集体努力紧密团结的社会成员关系中的固有因素”，人类正是通过这种关系而实现自身幸福的（p.77）。报告认为，共同利益的概念超越了个人主义的社会经济理论。共同利益不是个人受益，而是一项社会集体努力的事业。在界定什么是共同利益时，报告强调参与过程，指出知识必然成为人类共同遗产的一部分，“要在相互依存日益加深的世界实现可持续发展，就应将教育和知识视为全球共同利益”（p.11）。这意味着知识的创造、控制、获取、习得和运用向所有人开放，是一项社会集体努力（p.80）。报告批评了教育私有化，并为知识的私有化趋势担忧，认为教育私有化对于某些社会群体会产生某些积极影响，但也会产生消极影响，特别是边缘化群体无法享受到教育私有化的积极影响，从而给社会融合和团结带来潜在的风险（p.73）。报告说：“教育是社会平等链条上的第一环，不应将教育出让给市场。”（p.81）教育作为一项公益事业，国家要确保教育权的落实。
三是强调多样性、多元化。报告认为，共同利益的含义必须根据环境的多样性以及关于幸福和共同生活的多种概念来界定。共同利益有多种文化的解读。因此，在尊重基本权利的同时要承认并培养关于环境、世界观和知识体系的多样性。教育作为共同利益应该具有包容性。（p.79）报告认为，“社会具有多样性。文化多样性是激发人类创造力和实现财富的最大源泉”（p.29）。因此，必须探索主流知识模式之外的其他各种知识体系，承认并妥善处理其他知识体系，而不是将其放在劣势地位。这里指的是各种社会、民族，特别是弱势族群的文化知识体系。“世界各地的社会可以相互借鉴，相互学习。”（p.30）
这是对教育本质的深刻认识。过去人们总是用工具理论来解释教育。教育要不是作为阶级斗争、政治斗争的工具，要不就是作为经济增长的工具，缺乏关于教育作为人的生存和发展的权利、缺乏关于教育对人的本体发展的重要性的认识。教育的确离不开政治和经济，并要为它们服务。但教育更是人的权利，只有作为个体的人得到发展，他才能为政治经济服务。一个文盲是不能参与民主政治和经济发展的。《反思教育》报告还提出，教育不只是个人发展的条件，而是人类集体发展的事业；知识是人类集体的财富，知识应该由人类共享；个人的发展也不是孤立的，是在人类社会共同发展的进程中进行的。教育是人类共同利益的概念必然会促进教育的国际交流与合作，促进文化多元化的交融与发展，为人类的可持续的未来、为世界和平做出贡献。
三
全方位的终身学习方式
报告认为，面临当前的社会挑战，学习方式需要改变，要重新定义学习的概念。学习可以被理解为获得信息、认识、技能、价值观和态度。学习既是过程，也是这个过程的结果；学习既是手段，也是目的；学习既是个人行为，也是集体努力。学习是由环境决定的多方面的现实存在（p.16）。报告批评当前国际教育讨论张口闭口谈学习，但“主要关注的是教育过程的结果，而往往忽视了学习的过程。关注结果，主要是指学习成绩”，而忽视了“对于个人和社会发展具有重要意义的知识、技能、价值观和态度”（p.80）。面对当前社会和经济的变革，教育要帮助人们改变思维方式和世界观。同时，报告认为，教育作为全球共同利益，需要采用开放和灵活的全方位的终身学习方式。
过去，人们把教育理解为有计划、有意识、有目的和有组织的学习。正规教育和非正规教育都是制度化的。但是人的许多学习是非正式的。“我们在生活中学习到的许多知识并非有意为之。这种非正式学习是所有社会化经验的必然体验。”（p.17）所以要重视非正式学习。神经科学研究表明，人脑具有“可塑性”，终其一生，人脑能够根据环境需求进行自我调整。这项发现支持终身学习理念和不分年龄地为所有人提供适当学习机会的做法（p.27）“反思课程编排”，强调人文主义课程和多元化课程，反对一切文化“霸权”、定型观念和偏见，提倡把课程建立在跨文化的基础上。
当今世界进入了互联网时代。互联网改变了人们获取消息和知识的途径以及交流方式。报告认为，数字技术为表达自由创造了更多机会，但同时也引发了人们关心的重大问题：个人信息隐私和安全等重要问题。需要用法律和其他保障措施来防止数字技术的误用。“在这个新的网络世界里，教育工作者需要帮助新一代‘数字国民’做好更加充分的准备，应对现有数字技术乃至今后更新技术的伦理和社会问题。”（p.26）
四
学校教育和教师不会消亡
在数字化、互联网时代，学校和教师起什么作用？会不会消亡？报告的回答是否定的。报告提到，现在有些人认为，由于电子学习、移动学习和其他数字技术提供了大量学习机会，学校教育没有前途。但是报告认为，正如富尔报告和德洛尔报告中说的，虽然知识的来源改变了，人们与知识之间的交流互动方式也改变了，但正规教育系统变化缓慢。因此，报告认为：“学校教育的重要性并没被削弱。学校教育是制度化学习和在家庭之外实现社会化的第一步，是社会学习（学会做人和学会生存）的重要组成部分。学习不应只是个人的事情，作为一种社会经验，需要与他人共同学习，以及通过与同伴和老师进行讨论及辩论的方式来学习。”（p.48）这一段话既说明学校教育的不可替代性，又说明当代学习方式的变化。学习不是个人埋头读书，需要与同伴和老师共同学习。
当然，数字技术、互联网大大拓宽了学习空间，给以课堂为中心的学习带来挑战。报告介绍了慕课（MOOC）和移动学习的方式和特点，目前的发展趋势是从传统教育转向混合、多样化和复杂的学习格局，实现正规学习、非正规学习和非正式学习，让学校教育和其他非正规教育经验开展更加密切的互动，而且这种互动要从幼儿阶段开始，延续终生。（p.48）
报告指出，某些人起初预测教师职业会消亡，数字技术将逐步取代教师。但报告认为，“这种预测已不再令人信服”，教师应当成为“向导，引导学习者（从幼儿时期开始，贯串整个学习轨迹）通过不断扩大知识库来实现发展与进步”，因此“所有国家必须仍将有效的教学职业视为本国教育政策的优先事项”（p.54）。
报告提出，我们必须反思师范教育和培训的内容和目标。我们应该为教师提供更具吸引力、更能激发他们的积极性以及更加稳定的生活和工作条件，包括薪资和职业前景。“教师需要接受培训，学会促进学习、理解多样性、做到包容、培养与他人共存的能力以及保护和改善环境的能力。教师必须促进营造尊重他人和安全的课堂环境、鼓励自尊和自主，并且运用多种多样的教学和辅导策略。教师必须与家长和社区进行有效的沟通。教师应与其他教师开展团队合作，维护学校的整体利益。”（p.55）总之，教师要不断提高专业化水平。
五
三个时代，三份报告
《反思教育：向“全球共同利益”的理念转变？》这份报告是继1972年的富尔报告、1996年的德洛尔报告以后，联合国教科文组织成立70年来的第三份重要报告。三份报告反映了三个时代，是时代的产物，均具有里程碑意义。
富尔报告发表在1972年，是在20世纪五六十年代科学技术迅猛发展的背景下提出来的，充满了科学主义和经济主义的精神。该报告认为，20世纪科学技术的发展改变了世界，“到目前为止，还没有什么东西足以和我们现在所说的科学技术革命所产生的后果相比拟”（《学会生存》，教育科学出版社1996年版，p.5）。科学技术革命把人类带入了学习化社会。人们只有不断学习才能适应科学技术革命所带来的生产和社会的变革。而“教育是随着经济的进展而进展的，从而也是随着生产技术的演进而演进的”（《学会生存》，教育科学出版社1996年版，p.4）。因而科学技术革命使得知识与训练，也就是教育有了全新的意义。富尔报告从而提出了“终身教育”的概念，特别强调“学习化社会”和“终身教育”两个基本观念。这两个观念影响了世界教育的发展。
德洛尔报告发表在1996年，这是世界经济经过七八十年高速发展的黄金时代逐步走向衰退的时候，也是世纪之交的时候。人们期望21世纪经济能有更好的发展，社会矛盾能有所缓解，环境能得到有效的改善。德洛尔报告充满了乐观主义和理想主义的色彩，并对教育充满了希望。这份报告开篇就说：“面对未来的种种挑战，教育看来是使人类朝着和平、自由和社会正义迈进的一张必不可少的王牌。……教育在人和社会的持续发展中起着重要的作用。……它的确是一种促进更和谐、更可靠的人类发展的一种主要手段，人类可借其减少贫困、排斥、不理解、压迫、战争等现象。”（《教育——财富蕴藏其中》，教育科学出版社1996年版，p.1）多么乐观、多么理想！德洛尔报告提出了教育的“四大支柱”，即学会认知、学会做事、学会合作、学会生存。
但是，21世纪初的社会发展并没有像德洛尔报告那么乐观。2001年的“9·11”恐怖袭击事件打破了世界的平静，2008年的经济危机使得世界经济至今尚未完全恢复，暴力冲击、青年失业、男女不平等、环境污染等种种矛盾，以及教育与就业之间日益扩大的鸿沟，使青年的挫败感加深。《反思教育》认为要重新定义知识、学习和教育，提出以人文主义为基础，教育要尊重生命和人类尊严、权利平等、社会正义、文化多样、国际团结和为创造可持续的未来承担责任。它提出“教育是全球共同利益”的新概念。
《反思教育》反映了当今时代的要求，充满了人文主义精神。教育不仅要重视知识和技能的培养，更要重视价值观和态度的培养。教育要立足于世界，培养无论是在道德品质上，还是在知识技能上，能够担当可持续发展的未来的人。这种新的教育理念必将影响世界各国教育的改革和发展。当然，教育不可能解决世界的种种危机，但教育总应该有一个崇高理想，即把培养人的事业与人类可持续的未来联系起来。否则，人类自身将走向毁灭。结合今天功利主义、技术至上主义盛行的局面，报告无疑给了我们一个清醒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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